《十年交易回忆录》第一章 初入上海
我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乡里都知道我们家世代务农,没几个文化人。家住隔壁的婶婶上过几天学,嫁得也好,说话总高人一等,不时会挖苦我们一下。
父亲骨头硬,受不得这种委屈。他渴望我出人头地,翻遍了字典给我取名“鹏”,希望我鹏程万里,一飞冲天。打我记事起,我和他之间的交流只有棍棒和成绩。
在他的棍棒下,我终于成了村里有数的大学生之一。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从我手中夺过通知书去乡里奔走相告。反倒是真正被录取的我没什么感觉,心里悄悄为以后不用挨父亲的棍棒而窃喜。
我虽和父亲水火不容,可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骨头硬、性子傲。大学毕业的我有了不同的眼界,自然也有了不同的追求。我想要去更大的地方闯荡,想要去拼一个出人头地。所以我工作了一年后便辞了职,在网上找了个上海的工作,一个人揣着一千两百块,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父亲不理解,大约是觉得我这种农村娃去了大城市混不出头会丢了他的脸面,那天他又提起了棍子想打我一顿。
那天,他没追上我。我连夜逃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厅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那个夏天长得不像话,出了神农架的山区,我才第一次在江浙沪平原上见识了“一马平川”。
到上海那天,恰好赶上了早高峰。火车站前的大马路上堵满了车。我从没见过这么宽的马路,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车,更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从没见过这阵仗的我成了人潮中的浮萍,飘摇地来到了车站的钟楼前。歇脚的功夫,我的注意力全被钟楼上电子显示器里的广告吸引了,那是一支奔驰的广告。除了标志,对豪车一无所知的我被迷住了。看着广告里明显昂贵的豪车,看着远处高耸的城市天际线,我对自己的前途多了几分迷茫,却对自己的目标多了几分坚定。
慷慨录用我的,是静安区一家股票软件公司。
公司在网上刊登了销售职位的招聘广告,最低薪资都有6000,比我之前的工作强多了。在网上填报个人信息时我还有些忐忑,直到我接到公司人事决定录用我的电话,心里才踏实起来。
来到公司,经历了上海的火车站和地铁的我,显然有些狼狈。公司前台把我当成了推销员,险些把我轰出去。等我解释清自己的来意,前台的小姐姐尴尬地赔礼笑笑,随后拨通了人事的电话:“潇潇,来接下新人。”
潇潇是个高瘦清丽的女孩子,走路带风,风里随着好闻的花香。我没敢正眼看她,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 ——是我从没见过的绝色。
“怎么不叫贾哥?”潇潇有些愠怒。
“叫不动。”前台小姐姐很干脆。
“净给我添乱。”潇潇抱怨了一句,转头看着我:“新人,叫什么?”
“啊?”我还愣着神,“是是,我是新人,叫徐鹏。”
“跟我来。”
公司的办公室十分嘈杂,大伙或在对接工作,或在打电话,一幅欣欣向荣的样子。办公室的走廊格外狭窄,只够一个人勉强通过。桌上堆满了客户的资料,似乎还有为某个活动准备的传单。
潇潇很干练,办理入职的时间没超过十分钟。她和我说她只比我早入职几天,但她依然是我前辈。我也不知是该赞叹她能力出众,还是该赞叹国际大都市的办事效率。
做了简单的交接,潇潇指着角落的一个大哥:“那是贾哥,今天起你跟他,他会给你安排。”
我听了有些失落,本以为潇潇会全程陪同,没想到把我交给了一个大汉。
贾哥三十出头,虽看着沉稳老练,却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怎么看都和一个股票软件公司的高端气质搭不上边。他也是个干练的人,不由分说就把我领到一个破旧区。在某间房门前,他塞给我一堆钥匙。钥匙对应着楼下的铁门、入户的房门、寝室的木门,都是街边小摊配的统一款式,得靠钥匙的形状分辨。
“房子两室一厅,四人一间,八个人住。条件就这样,在上海想过得更好就自己努力。不努力,爬不上去也怪不得谁。”贾哥说话一点都不客气,“明天早上八点,我在公司等你,迟到就滚蛋。”
随后贾哥就扔下了我,一个人回公司了。
我把贾哥给的钥匙都试了一遍,才打开自己寝室的房门。房间里汗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多少有些反胃。好在有一扇年代感十足的木框玻璃窗,虽然和对面的住户间没了隐私,好歹解决了通风问题。
这一天的经历虽然有些波澜,却让我见识到了前半生未能想象的繁华。那一晚,我躺在生硬的床板上,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上海不养闲人,这里不进则退。
第一天工作的内容并不光鲜。
为了不迟到,我早餐都没吃就冲进了地铁站。即便如此,赶到公司的我甚至比昨天还狼狈几分。贾哥看到我的样子什么都没说,扔给我一沓传单,又带着我钻进了地铁站。他向我展现了一个真正沪漂的必备技能:进出地铁自如,且衣衫不乱。
我们扛着大摞的传单,转乘了几次地铁,来到了城市角落的一个菜市场。菜市场很有年代感,水泥的台面、铁锈的横杆,一看就是九十年代的遗留。这里除了买菜的大妈便是叫卖的小贩,街里街外那一句句上海话我一点都没听明白。
我看着手里印着炒股软件广告的传单,以为这些传单是不受菜市场的大爷大妈待见的。可任务却进行得出奇的顺利,大爷大妈对炒股的东西额外有兴致。贾哥说:中国的股民一大半在上海,上海的股民一大半是大爷和大妈。
我很惊讶,大城市就是不一样。
发传单的任务很晚了才勉强完成。回到公司时天色已经渐沉,虽然疲惫,我却能感受到高强度工作带给我的兴奋。
公司里,的同事们竟然都没下班,此刻还挤在会议室里上课。课程的内容和我们销售的软件有关,当然也搭配了很多股票相关的常识。我和贾哥因为迟到被安排在了角落,只能勉强在大腿上记着笔记。
会议室大屏幕显示着“今日A股上指数:2029”。大屏幕明显旧了,时不时会闪烁一下。每次闪烁时我都会不经意抬头,抬头时正好可以看到潇潇的侧颜。不论因为什么,我都很难集中注意力。
“你说明天行情怎么样?”
“得跌吧……”
“怎么说?”
“你看啊,昨天涨了,今天又涨了,明天大概率得跌啊。”
散会了,同事们无厘头地议论着大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不管是为了融入同事,还是给高压的生活找点乐子,我也加入了他们的预测:
“我觉得会涨。”
“为什么?”同事们都沉默了,期待我能给出有理有据的分析。
“嗯……直觉?”
那天是2012年9月25日,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K线,第一次看了市场走势,第一次做了预测。
三天来,我的预测十分准确,反向的。不服气的我反倒因此对市场走向充满了兴趣。
同事们不在意我的预测,他们连自己的预测都不在意。对于我们这些销售来说,那只是一串数字,我们讨论指数就像老家的长辈在讨论中东局势一样不着边际。
这三天,公司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举办了一次讲座,讲座邀请了“国际知名经济学教授”前来参与。
传单的内容因为变成了讲座宣传,分发的任务轻松了许多。在传单最显眼的地方,赫然印着“参与者可免费领取10个鸡蛋”。正因如此,我们每天发传单的时间缩短了一半。年轻的我认为公司做了一件傻事:这些人是来薅羊毛的,怎么能便宜他们?
贾哥倒是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懂什么,这叫营销。别看这些个老头老太抠搜得紧,有钱得很!一百个人只要有一个愿意买我们的软件,鸡蛋的成本都不是事!”
他说的很有道理。
活动当天,前来参加讲座的都是大爷和大妈。确如贾哥所说,中国的股民中,大爷大妈的占比不低。前来听课的大爷大妈们也并非如我猜测的那样为鸡蛋而来,反倒是从他们的交流中能听出他们都是炒股多年的老手。
讲座开始之前,我们这些销售都忙着给他们送水发鸡蛋,尤其关键的是:我们需要向他们索要联系方式,以便将来发展成为自己的客户。
教授登场的时候,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很有风范,金框眼镜下的双眼深邃睿智,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毫无老年人的病态。而我在最意的——他的西装一看就比我们贵。
教授开头所讲的内容很晦涩,我并不是很理解。可台下的听众们似乎对教授所说的内容十分认同,我再次被上海的大爷大妈刷新了认知。课程的后半部分有我最近学过的内容,加上教授讲课时独特的魅力,我不禁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听了起来。
讲座的高潮是通过我们公司的软件对华电国际的股票走势做分析,教授用激光笔指着大屏幕,言语间充满了学着的魅力:
“大家看,这是华电国际最近的K线。根据我们公司的软件分析,股票于6月5日显示买入信号,7月25日出现了卖出信号,这一个多月时间的最高获利点是100%。我们自己进行操作肯定是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收益的,但是如果大家利用软件辅助交易,那即便算上买卖时间的偏差,也能获利80%。时代变了,软件才是股市的未来……”
教授的讲座很上头,我对软件的表现深感震撼,和旁边的贾哥攀谈起来。
“你信?”贾哥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不该信吗……”
“呵。”
“可教授说……”
“什么教授,”贾哥冷嘲,“花钱请的演员。”
看着台上滔滔不绝的“教授”,看着身边同事廉价的西装,看着客户们手中的鸡蛋,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会场里的大爷大妈们眼神愈发炙热起来,想起贾哥看我的眼神,想起自己最近发出去的传单,我的良心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扇得特狠,至今都留着掌印。
入职公司的第六天,阴有小雨。
忙过了饭点的我在公司扫视了一圈,还没吃饭的只剩下我和潇潇了。自入职那天起,我和她几乎没有说过话。经历了讲座上的事,我憋着一肚子的话想找人说,此刻也就只有对她我才说得出口吧。
“潇潇,愿意一起吃个午饭吗?”
她先看了时间,才抬头看着我:“有事?”
“算是吧,就楼下的瓦罐饭菜行吗?”
潇潇很敏锐,一眼就看了出我有心事而不是私事。我敢肯定以前有同事约她一起吃过饭,甚至表了白。她没觉得我心怀不轨,大概是因为瓦罐饭菜明显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
在公司楼下,我们正好遇到了用餐归来的其他同事。公司里垂涎她的饿狼不少,有几个正好在场。看着她和我这个小透明一起,同事们连招呼都没打就开始了议论。
潇潇倒是毫不在意,扬着头从同事身边走过。依旧走路带风,风里依旧香气飘飘。
过了用饭的高峰期,瓦罐饭菜的人明显少了,难得在吃午饭时能找到一个张可以相对而坐的桌子。刚经历了用饭高峰的老板有些疲态,为我们点餐时显得心不在焉。好在上菜的速度和以往一样,并没让饥肠辘辘的我们等太久。
“说吧,怎么了?”她先开了口。
“我们公司有问题。”
“你说说看。”
“你看啊,”我压低了嗓门,“前两天的活动,发传单我是去了的。发传单的地方都是菜市场之类的老年人聚集地,如果是真的股票预测软件,怎么不去上交所呢?”
“嗯,没错。”她想到了什么,“你先继续说。”
“还有,昨天贾哥给我说,讲座的教授是花钱请来的演员。”
她停下了筷子,飞转着思绪看了我一阵,随后把筷子放在一旁:“我这也有疑点。”
“什么疑点。”
“我虽然刚来不久,但也属于人事部。”她的声音也不大,“我们公司的劳动合同你见过吗?”
我摇摇头。
“不只是劳动合同,”她继续道,“公司没有五险一金都不提了。上个月的工资单我悄悄看过,每个人到手的工资实际只有2500左右。”
两个刚入社会的新人,即便经验不足,却也不是傻子。我和她综合了一下我们知道的信息,分析了一些工作中的细节,得到了一个结论:这是一家卖虚假软件骗老人的皮包公司。
“我明天就辞职。”我当场就做了决定。
“这公司不能待了,”她肯定道,“明天我也辞职。”
那天下午,我盯着办公室的时钟心绪不宁。我满怀憧憬来到了大城市,第一份工作竟是忽悠,忽悠的对象是老人。
我的脸上分明写着“傻b”。
晚上的课程依旧,我和潇潇两个决心辞职的新人坐在角落偷偷写着辞职报告。同事们投来的异样眼光令我如坐针毡。潇潇并不在意,给了我一个白眼,低头继续疾书。
课后,好不容易打发了一群八卦的同事,我一个人留在会议室出神。看着大屏幕上显示的当日指数,我自嘲地又预测了一次大盘。
第二天,我和潇潇就一起递交了辞职报告。HR看着我们的辞职报告,没有别的废话,只问我们什么时候搬出寝室。我们两人就这样顺利地从公司脱了身,只可惜为了尽快脱身,辛苦一个星期的工资一分都没敢要。
在上海奋斗的第一周结束了,我丢了工作,多了个朋友。大都市的生活似乎没我想的那么容易……
而我在公司的最后一次预测,终于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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