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事故
从新宿站的小田急电车检票口出来,不用拐弯,一路经过几家小售货亭、自动贩卖机、JR线的入口和计程车候客区之间的大厅、小田急地下超市卖场的电梯口,然后下楼梯,穿过夹层咖啡厅边的走廊,再下楼梯,穿过另外一些店铺,才能终于到达地铁丸之内线的入口。
这个过程大约需要3-5分钟。这3-5分钟里,眼前是从各个方向走向另外各个方向的人,密密麻麻川流不息,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难免觉得眩晕,即便路上其实一个弯都不用转,也会有一种迷了路的感觉。
而对于他这样的天天按此路线换乘去上班的人来说,那些群魔乱舞般的人流就几乎已经被视觉神经忽略了。

他是一个做事不紧不慢的人。但在车站这样的地方,不紧不慢的人往往走路最快最急——他们往往不愿意给自己足够的时间用在转车这样无聊的事情上。所以,每天早上9:40分左右他从进入地下站台的准急车第一节车厢上下来,就会拔腿大步前进,第一个通过闸机,第一个钻进新宿站的人群中去。
这样,一旦偶尔有一个人走在了他的前面,他习惯了眼前杂乱无章的景象的视神经突然识别出一个运动轨迹相同的人的时候,他就不得不会注意到那个人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长,到了三月中旬东京还冷飕飕的,早高峰的车站放眼望去全是黑灰褐色米黄色的大衣。而这样,偶尔有一个穿雪白大衣的人走在前面,他就不得不多看两眼了。
这一年的冬天,那个穿雪白大衣,伴随着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和他一样步伐轻快,在从小田急线转丸之内线的路上从侧面超过他的人连续出现了一个星期。到了周五,从好久以前就已经装好了屏蔽门,本该万无一失的丸之内线破天荒地出了人身事故,他放慢了脚步。

不紧不慢的他自然不再会赶去丸之内线的站台上干等,他毫不犹豫地踱到了那家位于夹层的咖啡店里,坐了下来。而那个穿雪白大衣的女人再次偶尔地,或者说第一次理所当然地、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理所当然了。他们交流了自己的工作场所,发现都在西新宿的两栋很近的大厦里;他们得知了对方居住的小田急沿线的车站是哪一个;他们讨论了日本轨道交通事故的频繁性,一起浏览了此时丸之内线停运的原因——推特上已经被刷屏了,据说是拥挤中有人把前面的人往即将关门的车厢方向推了一把,被推的人的腿被夹在了缝里受伤了。
他们也很理所当然地约好了在这个周五的晚上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
“我知道新大久保有一家非常不错的韩国烤肉。”他提议。
“我也知道新大久保附近的歌舞伎町2丁目有无数情人酒店。”他们两个心想。
和这个全球最大城市里的很多人一样,他们先是确立了肉体关系,然后才从里到外成了交往的一对——尽管这在其他国家甚至在日本的其他城市都会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他们还有可以赖以摆脱俗套的理由——“我们至少是偶然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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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他27岁,她35岁。一个出生在平成的人和一个出生在昭和的人在一起纵使有再多相符合的地方,也总会在一些地方存在Gap。
他们并肩从西新宿乘地铁到新宿,然后一起挤上小田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最后回到其中一个人的家中。

关上门,终于与外面的需要时时注意周围人目光的世界相隔绝,然后他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干两件事:做爱或者吵架。
无论选择哪一种,最后他们都会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互相瞪着对方,任由电视里无聊的综艺节目中艺人们装模作样地哈哈大笑。
做爱和吵架是人与人之间最高效而最强劲的交流方法,可惜的是并不是任何两个人之间都能随意使用其中任何一种方法。
无论哪种情况,他们都会扯到年龄差距或者认识的过程上。
比如——
“所以我不认为有什么偶然不偶然的。”相识几个月后他们的一次不愉快的交谈中他说道,“虽然新宿站一天有几十上百万人经过,但只要加上一些条件,你其实很容易能发现一些特定的人。”
“我不是在和你说缘分什么的。”她依然皱着眉头,只是嘴上笑了,“你觉得我这个岁数的人还会去关心那个吗?”
又或者——
“我觉得我跟同龄人很大的不同在于,同龄人会说:我老了。也许会说:永远18岁。”她一边抚摸着他的胸口,慢慢把自己的嘴贴近他的耳朵:“而我觉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一点也不老,只是岁数在逐年增加,生理上会有些变化而已。这个没有人能逆转。”
“可我应该怎么奔跑才能追上你的步伐呢?”他轻轻地回应,“就像最开始我们在车站,每次都是你比我走的更快。”
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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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步伐的不一致,理所当然地,他们经常进行的两种活动之中,吵架占的比例越来越高。
“你怎么总是像是算计好了一样,存心让我中你的圈套站在弱势?”他会这样质问。
“那你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偏要用我不喜欢的方式往我不喜欢的方向跑?”她会这样咆哮。
比起他们见面的奇遇,这些交流显得无聊透顶,也慢慢不再具备交流的性质。有时他觉得他们的相识起因是一场地铁的人身事故,而相识本身则是一场人生事故。
终于有一天他说,“我们分开吧。”他把大衣从衣帽架上那件白色大衣旁拿下来,挂在手腕上,另一只手把地上的公文包提起,往门外走去。“我们就当当年的偶然见面没有发生,我们从来都不认识,そもそも、生まれ年も違って生きている時代も違ってどれもこれも全部違うんだから!”
“可是你知道吗,你觉得我们见面是偶然,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她终于哭了出来。
“你在说些什么啊?”
“是我故意跟上你的!八嘎!”她痛苦地弯下腰来,抽泣着。“在那之前我注意了你三个月啊。”
然而后半句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见——他已经迈起那轻快的步伐渐渐远去了。
走到那个他已经熟悉到如同自家附近一样的车站,刷月票进了检票口,再从扶梯上到站台,从进站起他的步伐就开始变得很慢很慢,仿佛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去哪。
夹在两个站台中间的4条轨道黑乎乎,两头更是延伸到了黑暗的深处。
这个在《秒速五厘米》中出现的车站在现实中是这么渺小,这么普通,只有每站都停的慢车才会停车,其他电车都会在中间两条轨道上呼啸而过。
不一会,轨道尽头并排出现了两列电车,一快一慢。靠近站台的一列慢慢减速,而快车则毫不犹豫地往站界内冲过来,带起一阵风。
“真麻烦,还得到下一站去换车。”他嘟哝着,往站台边缘方向又迈了一步。而他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
越来越近。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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